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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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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6章

冀北適值入冬的時節, 朝暾的天候,是陰冷且硬燥的。

溫廷安推開營帳的青簾,朝外倚望而去, 外處竟是稀罕地落起雨來。

徹夜堪堪落過一場雨, 雨絲拔涼, 涼颼颼的寒意揉在空氣的肌理之中,教人不住攏緊禦寒衣物。近處,雨水澆灑在生有芊眠叢草的地上,發出簌簌簌的聲響, 遠處的山脈攏在蒼青霧稠的水色之中,山影是淡的,背後的雲如成團棉絮, 吸納了大片釅墨, 一副山雨欲來的面目。

溫廷安想起自己的官袍尚在客邸,自己姑且僅能換回女子的裝束。不知為何, 她昨晝扮回女子同他去祭祖、夜裏與之溫存,整個人是如魚得水的, 但在目下,青天白日的光景,她倒顯得幾分局促,心神亦不大自在。溫廷舜有些懊悔自己為何昨晌隨他同去之前, 為何不提前備好一件官袍, 甚或是隨性的一件男子裝束也行。

但這種想法,她自然不好同溫廷舜提。

溫廷安對溫廷舜說:“周廉他們尚在客邸,昨日去周遭轉了一轉, 我們先去尋他們。”

營帳離客邸其實很近,兩人決計走過去。溫廷舜替溫廷安撐起一片竹骨傘, 他佇立在右處,她則在傘柄的左處。街衢處,石青的板磚蘸了綿密細軟的成串雨水,似是魚鱗上泛著的光漬,兩人行在上頭,偶有風拂來,撩過溫廷安鬢角處的青絲與袍裾,她不免要拂袖抻腕,將繚亂的發絲,一綹一綹地撚弄在耳廓背後。

兩人一個走在街衢內側,一個走在外側,穹頂上露出一線鎏金曙色,金烏的輪廓亦是銜在雲上,隔著濛濛糊糊的嵐氣,那金烏儼似一顆澄凈瓷白的蓮子,四周氤氳一圈毛絨絨的光,日色並不如想象的那般暖和,甚或是變得有幾分冷涼,她立在他撐起的傘檐之下,是難以看清楚日色的,但他能將她看得很清楚。

只看見她仍舊穿著昨晌那一襲梨花白銀繡軟緞寬袖襦裙,外處罩著淡青透紗的繭綢褙子,弄發之時,掩在勻厚的袖裾之下的手,因著朝上的動作,便綻露在空氣之中,那是一小截藕白的腕肘,指甲粉潤,指根纖細,骨肉勻亭,於日頭的照徹之下,女郎的肌膚,瓷白得庶幾要膩出水光來。

他覺察她大抵有些冷,嬌靨上的鼻翼和頤面,皆有些凍紅,遂是將身上的氅袍褪下,嚴嚴實實披罩於她身上,道:“是不是初來冀北,有些不大適應?”

溫廷安點了點首,一晌折服於他的心思細膩與行止周到,一晌道:“我很少來北地的,一直待在洛陽,先前在嶺南廣府待了好一段時日,那裏你也知道,四時常暖,水汽充足,目下從暖郁的地方一下子奔至北地,兩地的氣候上就不免有些抵牾,我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。”

溫廷舜牽著她的手,倏然道:“葉筠。”

溫廷安起初沒反應過來,後知後覺他分明是在喚她,她揚起一側的眉,納罕地問道:“怎的突然稱呼我前世的名諱?”

溫廷舜道:“我方才問的是葉筠。”並不是溫廷安。

溫廷安瞠著眸,秾纖綿翹的睫羽,在熹微的光芒裏,如葉脈輕輕震動一下。

她聽明白了溫廷舜的話外之意,方才那個問題,他問的不是原主,而是她。所以說,溫廷舜問的是,她在前世的時候是否到過冀北。

溫廷安心中升起了一抹異樣的思緒,打從穿至這個世界,自己的名字真的很少有人會喚了,時而久之,她甚至都快淡忘了這個名字。

溫廷安失笑,偏眸凝視他:“不實相瞞,我那個時候除了碌於公務,其餘的日子,便是宅在寓所裏,很少會外出。”

溫廷舜嗅出了一絲端倪,道:“宅?”

溫廷安意識到自己方才敘話時,流露出了一些較為現代的表達,她解釋道:“『宅』,在我們那裏的意思,就是喜歡待在自己的棲處,不外出走動,簡言之,就是享受獨處、享受一個人的時光。”

溫廷舜慢慢消化著她所述的話,邇後,他微微俯身,視線與她平行:“那你現在喜歡『宅』麽?”

溫廷安眨了眨眼眸,覺得溫廷舜真會活學活用。

上一息,她才解釋何謂『宅』,下一息,他便能利用這個現代表達,問一些直擊她靈魂的問題了。

溫廷舜的問題很簡單,就是問她,現在喜歡一個人,還是喜歡兩個人。

她忖量了一番,捱延一晌,適才正色道:“我是個喜靜的人,不擅交游與應酬,除了公務之外,我覺得絕大部分的時光,會選擇待在邸舍或是書肆之中。跟你在一塊兒後,假定你需我同你去應酬,我會應承,自然,我需要你一起宅的時候,你也有義務應承。”

溫廷舜眸色深了一深:“我不會讓你同我去應酬。”

溫廷安下意識問道:“為何?”

雨水敲撞於傘檐邊緣,聲如蠶食桑葉,石擊深潭,他的話辭,敲撞在女郎的心口,須臾,暈了一圈一圈的漣漪。

溫廷舜道:“你疇昔對我說過的,你對酒過.敏,稍微蘸點,便是會起疹子,而酒乃是應酬的必備之物,我斷不可能讓你為了應付情面,去讓你做一些不舒適的事。”

兩人的目色,在暖意微薄的空氣裏碰觸一下,溫廷安訥訥地斂回視線,她的一行一止雖然很從容的,但嬌靨之上卻是起了淡淡的一圈酡紅,他竟是會記得這些細枝末節,她甚至都不曾記得自己說過。

溫廷安驀覺自己頤面上熱烘烘的,好不容易等這一團熱意褪下去,那肌膚頓感一片涼絲絲的,儼似碰觸到一陣凜風似的,可見在方才的光景當中,她的面容是灼熾得有多厲害了。

溫廷安本是意欲擡腕捂面的,這是世間絕大多數女子在赧然時,都會有的動作,她到底還是克制住了,因為正說間,客邸近在眼前。

這是冀州府最大的一座客邸,四周皆有諸多商賈在做生意,販夫走卒往來其間,吆喝聲不絕於耳,端的是熙攘喧囂的時景。

兩人都還沒用早膳,溫廷安沒多大講究,倒是溫廷舜跟她說起家鄉有一道特產的灌湯餅,務必要讓她品食。兩人在一爿店面落座,等食上案的空當,外頭猝然傳了一陣異常的躁動,喊打喊殺聲不絕於耳,氣氛頓時變得極不平靜安寧。

這爿餅店離客邸有些距離,兩人聞不清具體是什麽情狀,溫廷舜差甫桑去打聽,少時,甫桑便回來了,道:“主子容稟,是有個賣狼牙土豆的食販子與一個賣臭豆腐的食販子起了抵牾,賣臭豆腐的掄起一柄刀,直接砍砸人和攤子去了,眾人莫敢行勸阻之事,卑職行過去打探時,那個賣狼牙土豆是挨了幾踹,人沒事,但攤子被砍沒了。”

兩人面容上俱有凝色:“為何生出抵牾?”

甫桑道:“那賣臭豆腐的指責賣狼牙土豆占了最好的位置,搶走了他的客源,勒令後者到別處賣去,否則,便是砸他的攤子。那賣狼牙土豆的,脾氣硬實,自然不依,兩人就這般打起來了。”

這廂,店面裏的老板娘道:“官爺們,不實相瞞,這賣臭豆腐的,是這一帶的地頭蛇,素來恃強淩弱慣了,據聞家裏是有些背景的,與官府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,所以,每次他作惡事,都是這般橫行霸道,沒人敢招惹,縱使吃了啞巴虧,也僅能咽回肚子裏。”

溫廷安眸色深凝,當下步出店面,袖中軟劍出鞘。

店內,溫廷舜徐緩起身,問甫桑:“你為何當時不阻攔?”

甫桑實誠地道:“卑職確乎準備動手,但已經有人快卑職數步出手。那人一身緋衣勁裝,用的也是刀。”

溫廷舜眸色驀然一動,薄唇輕抿成一條線,心中浮現出了一道熟稔的人影來。

這廂,溫廷安甫一步入人潮當中,果真是望見兩個攤販各居一方,如天間參商兩顆星,一方的攤子果真是被砸毀了去,削好的土豆並及諸種物具皆是零亂遍地,那個勢弱的攤販,身上披傷,一副委頓枯槁之色,關鍵是,這個攤販是個拖家帶口的,一家四口人的營生,都寄托在這裏了,但被那地頭蛇一搞,攤子淪落為遍地狼藉。

她剛欲揮使軟劍,朝另外一端行去,意欲給那叫囂得厲害的地頭蛇,一頓厲害瞧瞧,但見一道朱衣裘帶的衣影,已然直掠而去,三下五除二,便利落地卸下對方的刀刃,將對方雙臂反剪押摁在地。

這賣臭豆腐疼得嗷嗷大嚷:“你知曉小爺是誰麽?知曉小爺的爹是誰麽?!敢招惹小爺,回首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!”

朱衣青年閑散地撣了撣舌,長刀徐緩地磨在那人的身上,笑道:“世風還真是日日新啊,不過一個縣衙的青衫司馬,也敢跟冀州府叫囂麽?”

那人聞言,面容上的狷橫僵滯在了面容上:“你是冀州府的人,這、這不可能……”

朱衣青年近前,行上來一個玉面書生模樣的人,亮出腰間令牌:“他是冀州巡按,姓魏,曰耷,你可以稱呼他為魏巡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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